熱血還在奔流-熱讀
一
1929年的秋天還沒有我，但我已經(jīng)以兩滴血的形式存在于世，一滴流淌在賀龍的身體里，一滴流淌在蹇先任的身體里。
兩滴血漸漸靠近，一個影響深遠的故事從此拉開序幕。
負責(zé)任地說，是賀龍，也就是我未來的父親，積極主動，首先靠近蹇先任，也就是我未來的母親。那時，父親擔(dān)任紅四軍軍長，正帶領(lǐng)他的部隊在建始、巴東、鶴峰三縣交界處艱難作戰(zhàn)；母親則作為湘鄂西蘇區(qū)的第一位女紅軍，在父親的部隊擔(dān)任文化教員。父親一見到他的隊伍里冒出的這個漂亮女兵，這個剛滿二十歲的白凈姑娘，眼睛一亮，心里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沒過幾天，他對這個女兵，也就是我的母親蹇先任說：“蹇先生，和我結(jié)婚吧。”
就因為母親的出現(xiàn)，原本以粗魯和霸道著稱的父親，忽然生硬地變得拘謹和文雅起來。他親切而又謙遜地稱我母親“蹇先生”。
父親提出和母親結(jié)婚的理由，說起來也是那么好笑，那么牽強附會和欲蓋彌彰。父親說：“蹇先生，我賀龍是個粗人，在舊軍隊混的時間長了，養(yǎng)成了許多壞習(xí)氣，必須有個人來管我。因此，我給上海的黨中央報告了，這個能管住我的人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那就是你。”
母親冷靜地望著父親，溫文爾雅地說：“是嗎？賀軍長想和我結(jié)婚？這可是件大事，但我自己說了不算，得去問問我父親，看他同不同意。”
“好嘛，好嘛。”說到結(jié)婚必須先過我外公這一關(guān)，父親那顆多少有些顧忌的心不知不覺又膨脹起來。他說：“那沒問題，蹇先生要我去求你父親蹇老先生，過幾天我就去把慈利縣城打下來。”
當然，母親在省城讀過書，見過世面，又接受了新思想，還是黨的人，紅軍隊伍里的人，她還不至于不敢為自己的婚姻做主。但她在情感上卻是個非常傳統(tǒng)的人，她覺得自己可以把信仰和生命交給黨，交給這支軍隊，但自己的女兒身是外公給的，在把自己交出去之前，必須由外公點頭。從另一個角度說，外公在生意場上閱人無數(shù)，看得出誰忠誰奸。因此在嫁人的問題上，母親絕對相信他的眼力。
外公蹇承宴在母親心里，和當軍長的父親一樣，是個很高大也很有力量的人。他生在湖南安鄉(xiāng)，八歲時因村里發(fā)大水，一家人只活下來他和上了年紀的奶奶。之后，奶奶帶著他背井離鄉(xiāng)，外出逃荒，幾經(jīng)漂泊才流落到慈利縣杉木橋，借住在一戶窮人家里。現(xiàn)在一個八歲的孩子懂得什么呢？但八歲的外公在那時卻已經(jīng)懂得必須與奶奶相依為命，必須在當?shù)厝嗣媲爸斏髯鋈耍瑒e讓人瞧不起；還懂得一個男人應(yīng)該自強不息，既要能賺錢贍養(yǎng)奶奶，還要以自己的能力成家立業(yè)，活得像個人樣。漸漸地，他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做豆腐，有了一門養(yǎng)家糊口的手藝。三十歲那年，奶奶不在了，他與一個叫黃世菊的女子成家，真正在異鄉(xiāng)站住了腳。有一年，聽說慈利城里的豆腐生意好做，小兩口一合計，挑上擔(dān)子便進城去了。在后來的日子里，夫妻倆在縣城一邊做豆腐，一邊生兒育女。最了不起的，是他除了把大姨蹇先鈺留在了身邊做幫手外，讓其他的兒女都上了學(xué)，其中母親蹇先任和大舅蹇先為，還被送到長沙兌澤中學(xué)讀書。
母親正是在長沙讀書的時候受到大舅蹇先為的影響，開始從事地下斗爭的。大舅當時雖然還是個少年，但已經(jīng)相當成熟了，甚至有過出生入死的經(jīng)歷。1927年長沙發(fā)生“馬日事變”，黨組織面臨癱瘓，又因缺少經(jīng)費而難以為繼。適逢外公的生意做得有些規(guī)模了，在街上開了兩個作坊和兩家鋪子，大舅便以幫助外公經(jīng)商為名，趁外公和外婆不注意，從錢柜悄悄拿出錢去資助黨組織。有一次，他整整提走了100塊大洋，被外公發(fā)現(xiàn)了，嚴厲追問他錢的去處。大舅卻不躲閃，而且?guī)拙湓捑痛蛳送夤念檻]。大舅說：“你從小看著自己的兒子長大，難道會相信我拿出錢去做壞事？”又說：“你老人家不是天天反對苛捐雜稅、盤剝壓榨嗎？我們就是要和那些人過不去。”
要說我外公還真是有膽有識，聽完大舅的這幾句話，他什么也不問了，只是默默地盯著他，然后拍拍他瘦弱的肩膀說：“先為啊，你做的事既然于國有益，那就大膽去做吧，爹不攔你。但是你應(yīng)該知道，做這種事是要掉腦袋的,應(yīng)該處處小心,步步小心。”
這就是母親信任外公的原因。他盡管只是個小縣城里的小商人,但眼里有愛憎,胸中有家國,這在當年是非常難得的。還有,他雖然像所有的父母那樣疼愛自己的子女,卻不愿把他們護在自己的羽翼下,只要他們走正途,甚至不怕他們有個三長兩短。正因為這樣,在那個險惡的年代,當大舅帶著母親去參加紅軍時,他從心里為他們感到高興。要知道在那時當紅軍家屬,是要招來殺身之禍的。
聽說賀龍要娶自己的二女兒,外公的反應(yīng)大大地出人意料。他不是害怕,不是斷然回絕,更沒有那種受寵若驚的樣子,而是滿地打滾,號啕大哭。他邊打滾邊說：“完了完了,我家二姑娘這下完了,賀龍是要娶她當小啊,這讓我這張老臉往哪擱？”然后說：“我家先任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怎么能給人當小呢？”又說：“我把話說在前面,賀龍既然能娶她,總有一天也會休她,我家二姑娘苦哇……”
大概在外公滿地打滾后的第二天或第三天,外公早上起來開店,剛卸下兩三塊門板,忽然聽見一陣“咚咚”的腳步聲。他茫然看過去,只見一個高大魁梧、用一頂大禮帽遮住大半張臉的人,正向他走來。來人的背后還跟著兩三個同樣高大的人,他們一只手提著衣角,另一只手插在寬大的馬褂里。憑直覺,外公知道這些人都帶著家伙。
外公有些緊張,但來人突然單腿跪在他腳下。
“你、你是誰？”外公大吃一驚。
來人把大禮帽往腦后一推,昂頭抱拳說：“蹇老先生,你莫驚慌。我是桑植人賀云卿,也就是傳說中的賀龍,在紅四軍當軍長。這次來是求你開恩的,請你把你的二女兒先任嫁給我。”又說：“老人家,你盡管放心,我賀龍以性命擔(dān)保,我看上你的寶貝女兒,絕不是讓她做小,而是明媒正娶,讓她協(xié)助我革命,幫助我打江山。”
賀龍的名字誰沒有聽過？他在湘西跺一下腳,山都會抖,樹都會搖。但是,此刻他就跪在自己腳下,行此大禮,這讓外公如何擔(dān)當?shù)闷穑空窃诖丝?外公被父親感動了,或者說嚇蒙了,他連忙拉起我父親說：“賀、賀軍長,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有事進家里說。”
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的第六年,即1935年的11月1日,我在父親出生的桑植縣洪家關(guān)呱呱墜地。母親后來對我說,當時真想把我?guī)Щ卮壤?讓外公看一眼他的外孫女,讓老人家也高興高興,可惜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因為隊伍馬上就要開拔了。
這段歷史在軍事史上有記載：1935年11月19日,由賀龍、任弼時、關(guān)向應(yīng)和蕭克率領(lǐng)的紅二、六軍團從湖南桑植縣劉家坪出發(fā),開始長征。
在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中,也有我,當時出生才18天,正躺在馬背上一只搖搖晃晃的搖籃里。
二
熱風(fēng)撲面,密集的飛蟲像雨點般撞在臉上,趕也趕不走。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母親從羊角山上的灌木叢里直起身子,拔起酸痛的腿,像個幽靈般走進澧水河北岸的慈利縣城。在小巷的拐角處,她下意識地停了下來,探頭朝自己家開的染布店看了一眼,而那一刻外公留給母親的印象,從此像刀刻一樣留在了她的記憶中。
外公坐在染布店門前的一把竹床上乘涼,手里“噼噼啪啪”地揮動著一把大蒲扇。他把黑色的對襟衫撩向兩邊,露出精瘦的身子,不時騰出手來拍打在腿腳上叮咬的蚊子。借助昏黃的煤油燈光,母親感到她看清楚了外公胸脯上的一根根肋骨。外公老了、瘦了,不斷發(fā)出空空的咳嗽聲。母親的淚水就在這個時候落了下來。她知道外公老成這個樣子,不光是因為他要為這個十幾口之家操勞,他還得天天為自己和先為舅舅擔(dān)驚受怕。雖然母親和先為舅舅去當紅軍時,外公表現(xiàn)得那么平靜,那么豁達,但在朝不保夕的戰(zhàn)爭年代,環(huán)境那么殘酷,戰(zhàn)斗如此頻繁,他這個做父親的怎能不牽掛一對兒女的安危？要是外公知道擔(dān)任湘鄂邊紅軍第一縱隊參謀長的先為舅舅此時已壯烈犧牲,知道他這個二女兒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他又會作何感想呢？
母親終沒有走進近在咫尺的家,轉(zhuǎn)身消失在黑暗中。
三
離開湘西蘇區(qū),踏上二萬五千里漫漫長途,母親一直為外公提心吊膽。女婿是賀龍和蕭克,另有4個兒女參加紅軍,當國民黨反動派卷土重來之時,他老人家該承受多少壓榨和凌辱！因為紅軍前腳走,國民黨軍、日軍、當?shù)貓F防,還有各路土匪和黑勢力,必將變本加厲地清算,可憐的外公這時只能像長在地里的韭菜,面臨一次又一次刈割,刀每天都懸在頭上。
對這樣的處境,外公其實早有準備。他知道當他把兩個女兒分別嫁給賀龍和蕭克,把4個兒女先后送進紅軍隊伍,在明里和暗中,他肯定將成為各種反動勢力的眼中釘、肉中刺。但他想,好漢做事好漢當,反正是豁出去了,無非是家破人亡、傾家蕩產(chǎn)。在這個黑白不分的社會里,你反抗是一刀,不反抗也是一刀,何不活得壯烈一些？而他能做到的是盡量保護家人,把大事小事都扛在自己肩上。
紅軍剛開始長征,外公便關(guān)了豆腐坊和染布店,帶著家里剩下的幾個人離開了慈利。他甘愿再一次背井離鄉(xiāng),躲得遠遠的。
逃到津市高深站,外公意外地遇到了一個年輕時曾在一起做過伙計的人,那人感念舊情,騰出房子大度地收留了這一家人。但外公安頓下妻兒,又馬不停蹄,一個人坐船趕往闊別多年的安鄉(xiāng)老家。他希望在那片曾經(jīng)被洪水浸泡過的土地上,能有幾畝薄田收留他,讓他了此殘生。
就在這個時候,二姨蹇先佛從延安捎來口信,說她和二姨父蕭克都要上前線打鬼子,希望把在長征路上出生的表弟蕭堡生送回老家,請外公和外婆幫助照料。外公連想都不想,馬上回話說：“送來,送來！為什么不送來？抗日將士的兒子我這個當外公的不養(yǎng),讓誰養(yǎng)？”
后來便發(fā)生了那件讓外公痛不欲生的事情：日本侵略軍進攻慈利時,一發(fā)炮彈打過來,燒了慈利縣城的半條街,外公的染布店也不能幸免。接著日軍又發(fā)動了慘無人道的細菌戰(zhàn),被外公摟在懷里逃生的堡生表弟不幸染上了鼠疫菌毒,外公眼睜睜看著他死在途中。當時外公心里那個痛,那個仇恨啊,沖進戰(zhàn)場和鬼子拼命的心都有。當然,想到那么多中國老百姓,那么多老人和孩子都死在日本人的鐵蹄下,外公知道二姨和蕭克將軍是不會責(zé)怪他的,只會更加激發(fā)他們殺敵的決心。但畢竟這個在長征的苦難中活下來的孩子,就這樣沒有了,外公還是感到非常歉疚。因此,他馬上給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寫信,希望他們能把這個噩耗轉(zhuǎn)告給正在前線打仗的二姨夫婦,同時勉勵父親、姨父和母親兩姐妹要“努力殺敵,不管家事,以國為家”。
在重慶八路軍辦事處主持工作的周恩來看到這封信,感慨萬千,親自給外公回了信,還給老人家寄去了80元生活費。外公收到周恩來的信和錢,有感于共產(chǎn)黨人的博大情懷,給周恩來回信說：“感謝您的關(guān)懷,現(xiàn)正值抗戰(zhàn)時期,公家也有困難,我身體健康,可以謀生,請勿掛念。請轉(zhuǎn)告我的女兒們,要安心殺敵。”
母親在前線聽到這件事,這才想到,原來外公早知道了大弟先為犧牲的消息,也知道和他們一道長征的二弟先超已凍死在雪山,心里不禁為外公的胸襟和膽識感到驕傲。
四
離開慈利15年后的那個冬天,當母親在風(fēng)雪彌漫的沈陽聽到外公去世的消息時,她忽然感到此前的15年,過得是那么艱辛,那么緊張又急促,以至驀然回首,那一個個在水深火熱中走過來的日子,竟是一片蒼茫,一片好像什么也沒抓住的空白。冷靜下來后,她才明白過來,原來塞滿這15年的,是四年蘇區(qū)斗爭及長征、八年抗戰(zhàn)和三年解放戰(zhàn)爭,幾乎每一天都行走在刀刃上。
列車長嘯一聲,駛離了沈陽。母親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淚水又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好不容易有個獨處的機會,她把這一路都用來回憶外公。但她越回憶越傷心,越回憶越感到悲痛不已。因為自打15年前離開慈利后,她就再沒有回去過,也再沒有和外公見過面,怎么也想象不出外公在這15年里會老成什么樣子。
幾天后,出現(xiàn)在母親眼里的那個家,那個臨街的染布店,觸目驚心,只剩幾處殘垣斷壁；劫后余生的親人擁擠在后院的幾間昏暗低矮的屋子里。進了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家,只覺空空如也,一看就知道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洗劫和掃蕩,一副沒落和破敗的景象。
外公躺在停放在堂屋的棺木里,靜靜地等著她。
母親一見那口漆黑的棺材,心里就感到有種東西坍塌了。她撕心裂肺地喊一聲：“爹爹啊,我回來了！”人就撲在棺木上,號啕大哭。
小舅蹇先輝是外公唯一剩下的給他送終的兒子,他泣不成聲地告訴母親,外公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雖然越來越孤獨,越來越凄涼,但活得越來越堅強,越來越明白。
家里日漸衰落,幫手越來越少,外公為了一家人的生存,只得慘淡經(jīng)營,艱難地維持著染布店里的生意。這時,他雖然已到了風(fēng)燭殘年,但還是在店里既當老板,又當伙計,什么活都親力親為。
1949年6月4日那天,外公挑著沉重的布擔(dān)去河里漂洗,走著走著便走不動了。當晚,他躺在床上對小舅說：“先輝啊,我不行了,再也等不上你二姐和三姐回來了。我死后,不要急于入土,暫時用沙土葬在自己家中,等天亮了,你二姐三姐回來了,再把我埋進土里。”
小舅對母親說：“二姐,父親這是心有不甘,死不瞑目啊！”因為當時慈利還沒有解放,但已經(jīng)聽得見衡寶戰(zhàn)役在遠處響起的炮聲了,所以他在彌留之際曾反復(fù)念叨說：“天就要亮了,天就要亮了……”
外公去世3個月后,慈利宣告解放,天果然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