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做,誰在看-社會
自從足球比賽有了視頻助理裁判(VAR),我發(fā)現(xiàn)在胸前畫十字的球迷越來越少,比方框的越來越多。
過去說“人在做,天在看”,現(xiàn)在老話需要修正。人類夢想中的“上帝視角”在綠茵場上徐徐降落,讓那些承擔責任的可憐人終于松了一口氣——所有人都記得馬拉多納的“上帝之手”,卻鮮有人知道,目睹這一事件卻無力改變判決的邊線裁判至死才擺脫愧疚。
不只裁判,一項新技術(shù)的引入帶來的改變總是多方面的。球員的僥幸心理開始向觀眾席轉(zhuǎn)移。與此同時,人們對比賽流暢性的要求逐漸降低,對不確定性的阿Q式恭維幾乎絕跡。更令人驚訝的是,所有身處現(xiàn)場的人都做出一個共同的選擇:不再輕信自己的眼睛。無論飛身鏟球還是成功破門,無論起身歡呼還是痛苦轉(zhuǎn)身,腦中必有一個聲音在提醒:等一等!除非看到視頻回放,否則眼前的一切都不算真的。
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這當然是一種分心。當你的情緒與你本該注意的目標無法匹配,分心就成為必然。你甚至會出現(xiàn)類似“情緒性注意瞬脫”的心理狀態(tài)。在這種情形下,身處比賽現(xiàn)場的所有人,不管球員還是觀眾,都有一種時空間離的幻覺,就像一群人在進行電子競技,另一群人在看電子競技。
分心與專注其實是注意機制的兩個方面。就像我們抬起手臂,一組肌肉收縮的同時另一組肌肉舒張。達爾文對此早有論述。他認為在人類的演化過程中,沒有任何一種生理機制比注意機制更重要。他形象地指出專注與分心的緊密關(guān)系,“動物明顯地體現(xiàn)出這一能力(指注意機制)——例如當一只貓盯著一個洞穴,準備一躍撲向老鼠的時候——動物有時候會如此專注地緊盯目標,以致很容易被人類捉住”。
差不多同時,社會學家涂爾干也在強調(diào)專注與分心不可分割的性質(zhì)。他說:“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總是處在分心的狀態(tài)。因為注意力在將心智集中于少數(shù)對象時,對大量其他對象會視而不見。所有的分心狀態(tài)都擁有將某些心理狀態(tài)從意識中撤離的效果。這不會使這些狀態(tài)變得不真實,因為它們?nèi)栽谄鹱饔谩?rdquo;
為什么19世紀的知識階層如此關(guān)心注意機制?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必須先核實問題的真?zhèn)巍Υ耍囆g(shù)史家喬納森·克拉里提供了有趣的證據(jù)。在《知覺的懸置》一書中,他注意到當時的西方畫家們對注意機制的表現(xiàn)饒有興致。例如印象派領(lǐng)袖馬奈就有多幅作品涉及這一主題。包括《陽臺》中視線毫無交集的3個人物,《在花園溫室里》中缺乏交流的夫婦,以及《在拉圖依老爹家》中左側(cè)男人古怪的凝視。
表面上看,馬奈的作品跟古典主義繪畫差別不大,但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精神渙散、心不在焉的人物,以前幾乎沒有藝術(shù)家刻畫過。不信?請回想一下委拉斯凱茲或倫勃朗。《在拉圖依老爹家》里那個男人的目光格外有意思,生動地表現(xiàn)了專注與分心的復(fù)雜性。乍一看他的目光熱忱而充滿關(guān)切,可是如果把他的視線具象化,就會讓人產(chǎn)生懷疑:他要么緊盯著面前的女人,要么什么都沒看。
《在花園溫室里》同樣如此。女人明顯分心了,眼神呆滯而渙散。男人的分心并不明顯,他的右眼好像很專注,但畫家刻意把他的左眼藏在陰影里,給觀者造成的感覺是他似乎在偷瞄女人的手套和陽傘。當我知道馬奈筆下的模特是裝扮成一對夫婦的兩個已婚男女,我更覺得他們的分心很詭異。
克拉里認為,馬奈筆下的人物要么心不在焉,要么目光呆滯無神,既不反映外部世界,也不投射內(nèi)心活動,卻揭示了19世紀西方社會的時代經(jīng)驗——面對在觀念上和制度上仍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的專注,由漫不經(jīng)心、胡思亂想和無聊發(fā)呆組成的分心正在成為“自由與反抗的權(quán)宜之計”。《知覺的懸置》寫得相當晦澀,不過我認為克拉里的這個觀點頗為有趣。
社會學家弗蘭克·富里迪把專注與分心的對立向前推進一大步。他正確地認識到,只有在專注受追捧的前提下,分心才會被重視。譬如他注意到,當18世紀啟蒙運動在歐洲展開之際,專注和分心才一并被賦予道德上的意義。一方面,啟蒙思想家們盛贊專注是啟蒙的源頭,是理性得以施展的最重要的精神官能;另一方面,他們批判分心不僅是思想上的怠惰,還是一種“降低道德機能的惡習”,一種對社會體系和道德秩序造成威脅的罪惡。
18世紀晚期,分心已經(jīng)被世人視為一種道德疾病。最有代表性的例子是德國醫(yī)生魏卡德,他在1775年首度將分心列為疾病,患有此癥的人名為“不專心的人”。這種病人缺乏穩(wěn)定性和集中注意力所必需的道德品質(zhì),因而被認定是不謹慎、粗枝大葉、心不在焉和不節(jié)制的。在醫(yī)學史上,魏卡德被認為是在醫(yī)學文獻中第一個描述注意缺陷多動障礙(ADHD)的人。
和魏卡德相比,英國的兒科醫(yī)生斯蒂爾更加直接,他在1902年的醫(yī)學報告里明確地把注意缺失的病癥稱為“道德控制缺陷”。這讓我立刻理解,為什么印象派的領(lǐng)袖不是莫奈、德加或者雷諾阿,而是馬奈。因為是馬奈而不是別的什么人率先刻畫了一種跟視覺秩序叫板的目光。這種心不在焉的目光揭示的,正是啟蒙時代以來的現(xiàn)代性困境。
當然,馬奈那一代藝術(shù)家料想不到,把專注視為美德的時代也會被打破。在新的時代里,視覺秩序呈現(xiàn)后現(xiàn)代的獨特現(xiàn)象。一方面,注意缺失已被納入《精神疾病診斷與統(tǒng)計手冊》,并得到有效的治療;另一方面,一定程度的分心不僅得到消費主義的鼓勵,而且還進一步變得規(guī)則化、制度化。要知道,如今在有些地方,低頭刷手機的行人可以得到專門的提醒,甚至專用的步行通道。當然,最典型的還是足球賽場的視頻助理裁判。很多人沒有意識到,引入這項技術(shù),就是引入一個分解注意力的機制。專注與分心的視覺秩序,也正是如此一步步演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