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路公交車-社會

曹暢洲，“90后”青年作家，“ONE·一個”簽約作者，著有短篇小說集《在我失戀后最難過的那段時間里》。
　　
　　一
　　
　　高中的第一個夏天，女生們都穿上了短裙校服。一次出操，我注意到一個女生的小腿特別漂亮，細致得像經(jīng)過精確計算。于是我愛上了這個女生。
　　
　　我還記得和她在79路公交車上相伴的情景。79路車是校門口唯一的環(huán)線，學校是封閉式的，除了周末都不準回家，更嚴禁早戀。我們就在車上約會，一圈又一圈地坐著。我們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因為最后一排突然高起，像個大臺階，很顯眼，怕熟人看見。她坐在窗邊，我靠外。往往是夜色里，我們比較舒心，因為車里不會開燈，熟人不易見到。也往往是夜色里，她看窗外的側(cè)臉比較美。
　　
　　79路車型比較老舊，車名還是藍底白字貼在車窗上的。車廂前面有個大大的發(fā)動機蓋子，人可以往上面坐，就是有點兒熱。車身淺藍，油漆斑駁，露出點點白色，遠看像貼了無數(shù)只蛾子，近看不難發(fā)現(xiàn)許多銹跡。
　　
　　79路車的師傅和售票員，我們都認識。每周一、三、五和周日開車的是陸師傅，人很瘦，脾氣不好；二、四、六開車的是唐師傅，也很瘦，不過比陸師傅稍胖些，脾氣好，人老實。他的話不多，除了偶爾和小衛(wèi)說幾句。小衛(wèi)是售票員，和我們關(guān)系最好，她喜歡我們叫她小衛(wèi)，顯得她年輕，事實上當時她的女兒已經(jīng)讀大學了。
　　
　　環(huán)線的風景倒是還記得一些。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商業(yè)區(qū)，每幢百貨大廈從車里望不到頂，一路都是商廈，商廈里都是模特。我常說模特沒有她漂亮，她說我騙人，我當時倒真是沒騙她。商廈透明、敞亮，打著燈光，五顏六色，總是會把她的臉照得很奇幻、很誘人。
　　
　　有一年她過生日，我在某幢商廈里買了一只毛絨大熊送給她，兩百塊。她嫌貴，要我退，我不肯，說這是心意，哪能退。我對她說這只毛絨熊質(zhì)量好，和她配，她又說我騙人。后來我吃了一個月包子，自己都有些后悔。不過幸好，車還坐得起。
　　
　　走出商業(yè)街，拐個彎，路口就是仁心醫(yī)院。里面往往有很多同校的師生，大病小病全往那兒去，所以車開過這一帶時我們會很緊張，因為這里最有可能碰到熟人上車。再往前開是個小區(qū)，很多老師住在那里，有時我們看到前面認識的老師下了車，會很后怕，不過幸好夜色常常把我們藏得很好。
　　
　　過了這站以后有一個公園，夜色里什么也沒有，只能看到一堵白墻，頂著頭發(fā)似的黑瓦，時不時冒出一些植物的枝葉。公園旁邊是車站，算是環(huán)線的起點和終點，師傅和售票員會下去喝點水吃點東西。車里一般除了我倆就沒人，停十幾分鐘，其間會有人陸續(xù)上來。有一次小衛(wèi)上來的時候，幫我們帶了鹽酥雞和奶茶，車里別的人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們。我覺得很溫馨，她也是，可她說以后不用了，怕熟人注意，所以之后小衛(wèi)就再也沒帶過。
　　
　　車站出去沒幾站是肯德基，再過去就是學校，我和她下車以后就分開走，隔幾個人。學校旁邊有一家軟件公司，我那天就是去那里應(yīng)聘。
　　
　　二
　　
　　若不是那次去應(yīng)聘，我不會知道原來79路公交車已經(jīng)更換線路了。
　　
　　新的79路車身由淺藍變成了淡綠，也沒有售票員了，自動售票。司機自然是不認識，脾氣壞的陸師傅在我們畢業(yè)前就走了，開出租車去了。小衛(wèi)說，開出租車掙錢多一些。我問唐師傅怎么不去開出租，他說開公交收入穩(wěn)定，他也不愛闖。
　　
　　我坐了幾站，發(fā)現(xiàn)路線不對，便走上前去問司機：“師傅，康平中學到不到？”司機方臉，頭發(fā)半白，眼睛很大，一瞪我，顯得更大。他說：“早就不到了。”我很驚訝，問是什么時候改的，他沒好氣地說：“世博會時改的。”我急忙下車。
　　
　　這輛車很漂亮，白綠相間，車的側(cè)面還有電子屏顯示的車名以及起止車站的名字——確實是改了。我趁機看了一眼原本小衛(wèi)坐的那個中門的位置，一個小伙子戴著耳機睡著了，他穿著深青色衣服，和小衛(wèi)售票用的掛包顏色很像。
　　
　　那天我等了好久才打到了出租車，可惜最后還是遲到了。
　　
　　前一陣在報紙上看到79路在一個雨天出了車禍，地點在公園附近，為了躲一輛摩托車，沖上了旁邊的人行道。不過幸好，沒有死者，只有傷員，輕傷。我不知道這車是不是唐師傅開的，我覺得肯定不是，他不愛闖。
　　
　　我在79路上遇過一次災(zāi)難，不過和唐師傅無關(guān)。那天晚上，小衛(wèi)說：“85路的曹師傅，孩子剛考上了交大，整個單位都在傳。你們到時候也考個交大、復(fù)旦，讓我也沾沾光。”我們都羞得不好意思。唐師傅還在前面大聲附和：“交大、復(fù)旦算什么，考個清華玩玩。”
　　
　　這時候班主任上車了。月光打在她的眼鏡片上，反著白光，像狼人要變身似的。我們倆被抓了下去。從那以后，小衛(wèi)和我們聊天的聲音就變得很輕，唐師傅聽不見，更插不上嘴。
　　
　　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班主任是特地來抓我們的還是湊巧碰到的。第二天，我們被帶到辦公室接受教育。幾個禮拜后的年級大會上，教導主任強調(diào)禁止早戀，好多雙眼睛轉(zhuǎn)向了我們，像聚光燈。從那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再沒有一起坐過79路車，她說她怕。
　　
　　三
　　
　　她說她要寫一篇小說，小說的結(jié)尾我們一定在一起。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重新坐上了79路。我們后來分手的時候，不知道她的小說有沒有寫完。她連開頭都沒給我看過，也許壓根兒沒寫。所以現(xiàn)在輪到我寫，不過結(jié)尾卻不像當初說好的那樣。
　　
　　應(yīng)聘結(jié)束以后，我順便回學校看了看。門口的噴泉還是很清澈，梧桐也剛剛修剪過，整齊得很，像兩排儀仗隊。門衛(wèi)處的黑板上寫著快遞收件人的名字，上面有班主任的名字，我依然怕遇到她，便打算離開。門口正好停下公交車，我看到了一對情侶，隔著人群，前后分開走了下來，他們裝得很像，男的在后面走得很慢，抬頭挺胸，大義凜然，但我一眼就看得出他們是情侶。新的公交車叫康衛(wèi)專線，我記住了——多好記，康平中學，小衛(wèi)姐姐。
　　
　　高考落榜的時候，唐師傅、小衛(wèi)和我倆一起吃了一頓最難吃的夜宵。就在車站旁邊，叫什么燒烤我忘了，烤蝦是酸的，烤肉是臭的。那天，我喝了好多酒，流了好多淚，她勸我別喝了，她說會等我。我繼續(xù)喝。那之后我再也沒來過這家燒烤店，也再沒見過小衛(wèi)和唐師傅。因為復(fù)讀的地方不在這里。
　　
　　那天回家以后，她給我發(fā)了一條彩信，是一個加油的姿勢，握著拳頭，緊蹙眉毛，做出奮斗的樣子，并附上短信說，她會一直等我的。
　　
　　畢業(yè)以后的同學聚會，我們倆都沒有去過，因為她要讓給我去，我要讓給她去。總之是不能見面，結(jié)果就兩個人都沒去。最近的一次我去了，因為我覺得我已經(jīng)看開了，這些都是往事，往事都會隨風而逝。然而她仍然不見蹤影——并同那個曾經(jīng)和我很要好的兄弟一起消失了。我看到他們在網(wǎng)上甜蜜的留言以后，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她，她也沒再找過我，這就是我們之間的默契。一直到今天，我們都沒有再聯(lián)系過。以后大約也不會，我們就這樣在彼此的生命中消失，和消失的淺藍色79路公交車一樣。
　　
　　值得一提的是，后來我考上了交大，可惜小衛(wèi)姐姐和唐師傅，應(yīng)該是不知道的。剛考上那時候我回去過，一上車看售票員不是小衛(wèi)，司機不是唐師傅，坐了一站就下車了。去過幾次都沒見到，后來自己忙起來便再未去過，也不知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昨天和現(xiàn)任女友坐在咖啡廳里，在窗邊意外地看到了綠色的79路車開過，方方正正的，比以前的樣子當真氣派多了。我的神情大概一時有些惘然，女友問我怎么了。我定了定神，說：“沒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